第一百五十五章 龙驭宾天

　　四月，丙辰，即四月十一日。

　　皇宫，嘉德殿。

　　整个宫殿原本金碧辉煌，好不气派，然而此时，无论是谁在此恐怕也感受不到那一丝震撼，整个宫殿充满了冷清和愁云。

　　“蹇硕啊，董侯，就拜托给你了。”

　　卧榻之上，灵帝病容惨淡的模样很是骇人，没有一丝血色，双眸些许凹陷，颧骨突出，嘴唇略显干裂，此时正侧头看着榻边跪着的几人。

　　他，真的不行了！

　　卧榻前正跪着的便是十常侍等人，以张让、蹇硕为首，蹇硕此时正握着灵帝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陛下放心，奴婢定当以死相报！”

　　灵帝听着蹇硕的真情之语，并没有感动，反而略微皱了皱眉头。

　　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如今临死之际的灵帝，对很多事情反而觉得看得更清楚了，当蹇硕只能用一句“以死相报”来回应他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灵帝转过头来不在看他，眼神望着帷帐，有些出神。

　　灵帝恨，恨窦武、陈蕃，也恨王甫、曹节，这是他人生中经历的最深刻的故事；

　　灵帝恨，恨何进，也恨士大夫，这是他经历的最无奈的现实；

　　灵帝也恨袁绍，恨许烈，恨曹操，恨这些自己寄予“厚望”的人最终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空洞的双眼，带着灵帝看到他人生中经历的所有。

　　短短三十四年的轨迹让他享受了人间帝王的豪奢，却也让他体会了大权在握依然无能为力的无奈，历代帝王所谓的“天命在我”，如今在灵帝看来，不过就是一场笑话，有些东西，终究非人力所能违抗，纵然你是天子，上天之子！也依然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天命所归或许应该换个解释，纵然你是天子，终究也有一天，自己的性命将会归于虚无，无尽的权势不过一场梦幻，徒留下人生的遗憾。

　　灵帝现在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自己都不能完成的事，交给蹇硕，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渐渐的，灵帝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那位以死相护的乳母赵娆，乳母微笑着，仿佛在叫他。

　　“莫急，朕来……”

　　话没有说完，再也没有机会说完了，因为，人已经，不在了！

　　“陛下！呜呜呜……”榻旁诸人一阵啼哭，肝肠寸断，令人动容。

　　但是，这些人中，到底有几人是哭的汉灵帝刘宏的死亡，有几人是哭灵帝死后自己的权势很可能失去依靠，那，便不得而知了。

　　四月丙辰，帝崩于南宫嘉德殿。

　　“诸位想必都听到了陛下最后的嘱托了，可有良策？”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的啼哭声终于渐渐止息，蹇硕第一时间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他也需要有人商量。

　　“陛下属意董侯，而何进位高权重且支持史侯，若欲立董侯，必先除何进，别无他法！”张让略微思虑后说道。

　　“此言极是！必先杀何屠夫方可济事！”

　　“正当如此！”

　　余者数人纷纷附和到。

　　蹇硕细细思忖，其实他早有此意，蹇硕明白，他们要想同何进争锋，正规的路子绝对行不通，只有行那王甫曹节之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此言有理，既如此，我等不妨秘不发丧，以陛下之命，传何进入宫，暗藏刀斧手，届时擒而杀之，再扶立董侯继位，既如陛下之愿，亦保我等富贵长存！”蹇硕知道，眼前这些人，虽然看似和自己站在同一条线上，但是却不一定有几个是把灵帝的遗言当回事的，因此他不仅仅要用灵帝的名义，更要向他们承诺将来的富贵。

　　自古功高莫过于救主从龙，蹇硕的话一下子打消了某些人的小心思，在他们看来，这场豪赌，是很值得一搏的。

　　“上军校尉此计甚妙，当如是也！”众人纷纷赞同，以表忠心。

　　随后，蹇硕等人假传旨意，宣何进入宫，何进得命遂行，由于旨意很是急切，也顾不得招人商议

　　何进临行时，忽然瞥眼看见房中的斧钺，灵帝先前要让何进西去讨伐韩遂，便赐下了兵车百乘，虎贲斧钺。

　　何进看着这斧钺，不知怎的，只觉原本光辉明亮之物此时却显得很是暗淡，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哀愁，随即摇摇头，也不细想，只当自己没休息好，想多了。

　　乘车驾而往宫门，甫一进入，便见昔日旧交迎面而来，正是潘隐，而潘隐此时也是蹇硕的军司马，何进虽与宦官争锋，对于这旧交却也并未拒之门外，很热情地迎了上去，正欲开口说话，只见潘隐面容别扭，眼色多变，同时还一边说着：“大将军，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潘隐一只手伸过去，看似去扶何进，实则在何进手掌之上使劲捏了一下，何进陡然惊醒，又见潘隐目色数变，心中大震，连忙说道：“我忽然想起要上呈陛下的重要物件忘带了，我先回去拿！”

　　此时何进已经慌了神了，一语毕，匆匆退出，疾行迅速，抄近路飞奔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何进行在路上，顺手打开手掌，略一扫视，猛地握拳，眼神凌厉，心一横，立时下定了决心，速度比之先前，更胜三分。

　　何进所见之物便是潘隐顺势递给他的小竹片，上面只有四个字——龙驭宾天！

　　何进跑到军营，直接调动军队，入屯百郡邸，同时派人去往宫中，说自己突染重疾，无法入内。

　　所谓“百郡邸”，便是诸郡在雒阳的办事机构，就把它想成“使馆”好了，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内部的，一个是外部的。

　　这些“郡邸”都聚集在一块，故统称为“百郡邸”。

　　何进已然明白灵帝死了，而传他入宫的人定是蹇硕，这是蹇硕要杀他啊！

　　而之所以屯兵百郡邸，一个是因为此地楼阁林立，空间狭小，易守难攻，一旦发生械斗，定然不是短时间会输的，另一个则是百郡邸的位置距离南宫很近，有利于随时采取行动。

　　何进领兵在此，进可攻，退可守，如今灵帝去世，也没人管得了他，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而另一方面，何进又趁着蹇硕此时身在宫中的时机，派人传令西园，通知诸校尉，共同控制住蹇硕的上军营之兵，将整个西园一万六千士卒尽皆掌握在手中，同时因为不放心，还调动了一部分人前往百郡邸，增兵益将。

　　此举以静制动，深谙兵法妙处，也不知是何进自己爆发想出来的，还是其手下另有能人。

　　消息传至宫中，蹇硕瞬间便颓然倒地，他万万没想到何进会识破他的计谋，同时敢把事情做得这么决绝，要知道在雒阳城擅自调动大军，那可是万死之罪！但是何进却好似什么都不管了，准备硬干一仗。

　　要是灵帝还活着，此时只需站出来说上一句话，立即便能将何进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过很可惜，灵帝是起不来了……

　　四月，戊午，即四月十三日。

　　两日之间，整个雒阳城人心惶惶，纵然是平民百姓，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凝滞的肃杀氛围，原本总是异常热闹的雒阳城陡然间变得沉寂如酆都鬼蜮一般。

　　大将军何进召集百官，带甲上殿，军士围住皇城，蹇硕连西园的兵都没办法调动，更甚者，连皇宫都出不去，已然是势穷力孤，二者相较，高下立判！

　　何进当场公布灵帝死讯，并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之言，立即便替史侯刘辩披上龙袍，戴上皇冠，同后将军袁隗公议立史侯为天子，时年十四岁，尊何皇后曰皇太后，因皇帝年幼，太后临朝，大赦天下，改元光熹，封董侯刘协为渤海王。以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参录尚书事。

　　汉之政事皆归尚书台，何进、袁隗共同录尚书事，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朝中大权悉入二人彀中，二是两人之间定然是达成联盟。

　　【袁隗想要掌握大权，十常侍给不了他，而何进却可以，代价就是立刘辩为皇帝！十常侍得不到士族的支持，便注定了失败！】整个过程许烈都在冷眼旁观，看得极为清楚。

　　真正的政治斗争从来都没有那么复杂，本质上就是两人之间能不能达成利益交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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