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猫和老鼠（2）

在外部问题得不到解决的时候，人们往往愿意从组织内部找原因，俗称：起内讧。

        阮屏的话里听不出火药味，但他的心声在阴沨眼中一览无余，埋冤和质疑只不过是恐惧的另一种形式，阴沨在他身上看到了满格的不安全感。

        “老鼠不是怕阴先生，是怕我，”叶潭主动把矛盾牵到自己头上。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又把斜挎包里的老鼠罐头瓶拿出来在众人鼻子底下晃了一圈。

        她似乎天生对紧张的气氛免疫，语气轻飘飘的，“我原来在医院里值夜班，生物钟调不过来了，晚上睡不着出来溜达，撞上他们两个在车里……搞对象。”

        一言落地，阮屏等人哑口无言，心里的质疑和满地冒蓝光的大耗子都被这条更劲爆的信息掩盖下去。叶潭自以为挑了一个委婉的说法，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反应如此强烈，她茫然地问月不开：“我说错了吗？你们不是在一起——”

        “是！”月不开抢答，试图堵住叶潭的嘴。心说话：服了您了，说话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一旁韩小翼的脚趾已经在雪地里抠出一座迪士尼乐园了，他自觉避开车门，远远躲开：“这车没法坐了……”

        阮屏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然套出来这么多八卦，他不是有意干预别人私事，只觉得尴尬，低头调指南针：“目前鼠群向西北方奔蹿，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动物大规模的迁徙很大程度上发生于繁殖季、躲避天敌和提前感知到自然灾害的时候……”

        突然一只硕鼠踩过他的脚背，阮屏再也无法保持淡定：“我看村里的人都不见了……这些老鼠不会是村民变的吧？”

        韩小翼闻言又是浑身一哆嗦。

        “不是，”刑巴笃定，“村里达不到这个人口数量。”

        现在的土阳村确实没有这么多人，但如果将历史上曾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头都算上，恐怕就和老鼠数有一拼了。

        亡魂以老鼠的形貌出现，相比呈现人形而言，能耗要低二十倍。这种打破阴阳两界平衡的超自然现象被统称为“返阴”，就像南方雨季的室内墙面返潮发霉一样。

        地府阴阳司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处理返阴事件，阴沨许久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返阴。除非……有人故意在阴阳交界薄弱的地段搞破坏。阴沨给月不开递眼色，现在柒陆叁昏迷，只有月不开有资格carry全场。

        月不开得令，让几人上车，把钥匙塞给韩大坤：“您带他们先走一步，我和阴沨殿后！”

        韩大坤一个劲儿地把钥匙往回推，死活不肯拿，两片冻得青紫的嘴唇颤抖。阴沨见状将月不开推进主驾驶座位，“你带他们走，我留下。”

        猫抓耗子，天经地义。

        两个神不能同时留下，不然没办法保障一车人的安全，如果再遇到白天的重量级黑影，无人能招架。月不开懂阴沨的意思，在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中冲阴沨点了一下头。

        那几人落座，叶潭刚迈上车一条腿，被阴沨一把拉住，“你，留下。”

        说着他甩上车门。月不开一脚油门碾过数百只耗子，逆着鼠群奔逃的方向，向东南方驶去。

        阴沨松开叶潭的手腕，斥道：“逗弄为师很有意思？”

        “师父我错了！错了还不成！”叶潭拉着阴沨的胳膊甩，露出自己本来的面貌，正是阴六六。

        “叶潭呢？”阴沨甩出九根卦签，开阵将蓝眼老鼠困住。

        阴六六从斜挎包里摸了一通，摸出另一只小号罐头瓶子，叶潭被缩小了若干倍，蜷缩在瓶子里酣睡。

        如阴六六之前说，叶潭确实半夜睡不着，出门溜达。“幸亏我发现得早，不然老鼠能把她啃没了。叶潭真有点灵性，我看她训练一下能当死灵法师！”

        他给师父打下手，体恤阴沨现在法力值低，一面加固封闭阵的外缘，一面借力给师父御寒。

        阴六六被阴沨叫来布置完“作业”之后没着急走，在暗中观察了月不开很久，越看心里越气，“师父，您该不会真对那个月开、月不开有意思吧？我没觉得他哪里好，他配不上您！”

        “为师喜欢他？”阴沨瞥了徒弟一眼，掌中印一翻，换了一道清除阵，霎时数千只耗子在阵中爆浆横飞，炸开一团团转瞬即逝的蓝色火花，血腥而浪漫。

        阴六六被师父骤然施展的杀招吓了一跳，阴沨那副淡漠平静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死神阴沨的神情，曾经站在阎王殿“生死罔替”大匾下，投掷处决令时睥睨众生的神情。尽管他现在睥睨的只有大个头老鼠。

        阴六六恍然意识到师父存留的法力值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高一点。

        “师父，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您对谁向对那个月不开似的，那么……那么客气。”

        “我客气么？”阴沨问。

        “算是……算是客气了……”阴六六听出来师父生气了，他方才装作叶潭当众调侃师父和月不开的关系，师父没挑他的理，这比阴沨往日教训手下人的时候宽厚太多了。

        清除阵法像扫地机器人一样感应蓝光耗子的位置，全自动定向清除，超高温灭菌杀毒，烧成青烟一缕，方便快捷、干净卫生。阴沨双手抄兜，他在人间面临的困难不是处理这些鬼怪，而是像月不开那样处理人际关系。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月不开看似成天嘻嘻哈哈与旁人胡侃，和菜市场遇上脾气刁钻的大爷大妈他都能合得来，当神当到这个地步，可谓功力深厚。

        回想自己在地府除了强权政策和绝对的实力碾压之外，一无是处。阴沨扪心自问，他是佩服月不开的。喜欢？喜欢是什么？算不上……

        “师父您还再想他！”阴六六急了。

        阴沨没有否认，“怎么？”

        “要是他那样的都能入您法眼，我觉得我……”

        我觉得我也可以！

        这样的话阴六六不敢说，他咬牙撑住清除阵，阴沨突然撤手，全部的压力都转到他这一边。阴沨用徒弟用的得心应手，尊师重道的规矩在收徒之初便立下了，阴六六绝对不敢忤逆，更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百年来，阴沨戴着那件青面獠牙的丑恶面具刑讯鬼魂的样子委实让人毛骨悚然，吓得恶鬼心肝脾肺肾颤成一锅粥，遑论倾慕？

        阴六六还是无名小鬼的时候怕极了阴沨。如果当时就知道阴沨面具之下是这般容貌，刑讯甩鞭子恐怕都会变成变态的享受。

        说白了，还是贪恋一张皮囊。阴六六心里暗骂自己下贱，不再多想，但阴沨却说：“六六你要知道，我毕生只收一个徒弟。”

        他阴六六是入眼的，是得到师父认可的，不是算算便便招聘的打杂小厮。“只收一个，那人便是你，”师父不会说直白的话，但意思到位了。

        有阴沨这样一位师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阴六六心底暖意融融，掌中输出更加卖力，如壶口瀑布般奔涌的鼠群明显稀疏，像旱季断流的河。

        老鼠瞎了眼似的逃窜，有的甚至直接撞死在法阵阵壁上。剩下的小撮鼠群如零星孤岛，很快便被涨潮的海水淹没。泥泞雪地中上游荡的最后几束蓝火熄灭，昭示灭鼠行动完毕。

        阴沨让阴六六登记土阳村的位置，回地府调查此地发生大规模返阴现象的具体原因。这一次他监督阴六六画好传送阵，乖乖站进去，消失在眼前，确保徒弟不会偷偷粘在自己身后。

        四下寂静如平安夜，谁家院中的大黄狗零碎呜咽几声，不知是困了还是饿了，有几户人家窗口的灯光亮起，不消一会便灭了。偶尔几只惊鸟低空掠过，不沾半点月色。

        阴沨将罐头中的叶潭放出了来，叶姑娘倒是心大，做梦叭嗒嘴，满脑子红烧、清蒸、点酱油的荤菜，仔细一看，梦境里锅碗瓢盆里盛的还是尾长一尺的耗子肉！

        阴沨嗓子发干，现代的猫都不吃耗子，叶潭口味够重的。

        他蹲下来翻手机，找月不开的定位，卫星科技的加持可以节省使用定位咒的法力，阴沨想起月不开曾说过：“这是一个精神世界可以随意崩塌和重塑的时代，神都没有信仰了，怎么还会有人信神呢？

        “再过几百年，人类就彻底不需要我们了。科技会成为人类信奉的新神，追求极致发展是他们的教义。历史翻篇、文化融合，他们会放眼深空，扎进宇宙更加混沌玄妙的地方，一去不回头。”

        就差说一句“自然选择，前进四。”

        当时阴沨感慨：“难得听你说这么正经的话。”

        月不开一笑，“就算这帮孙子的孙子不需要我们又能怎样？我们照样可以开店、喝茶水、养金鱼、拉二胡！阴大人，说不定以后我们能把鬼董茶屋开成太空连锁店！”

        阴沨抿嘴没说话，心里却想还是不正经的月不开正常一些，他认真的样子容易让人想多，尤其是他每次说话的主语是“我们”，而不是“我”。

        无论神鬼，哪有人敢和铁面阴煞神称“我们”的？想起这些琐事，阴沨不由得赞同阴六六的观点，自己确实对月不开过于宽容客气了。

        手机界面上月不开等人的坐标点一路南下，最终定位稳定在开封市郊某点。阴沨心里掐算了一下时间和路程，判定月不开这一路一定全程超速，如果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加速法门，他那本驾照估计要被吊销了。

        阴沨根据定位画好传送阵，尝试用周口店山顶洞人扛死羊的方式，把叶潭扛在肩上。叶姑娘不算很重，但腰椎“嘎巴脆”的响声提醒阴沨，他是“千岁老人”，不年轻了。

        阵法启动，似有墨色水袖搅扰空间，一人一神周身腾起荼白与缥色的炁，气韵交织，转瞬消失在夜里，像一阵没来由的风。

        到达目的地时已近凌晨四点，阴沨顶着廉价小旅馆前台服务员诡异的目光，把叶潭送进韩大坤父子隔壁的单人间，确认叶潭生命体征正常，这才揉肩揉腰爬向自己的单间。

        就在阴沨推门的瞬间，门板传来一声闷响，像一只厚皮南瓜摔在地上的声音。阴沨插卡开灯，月不开倚在侧墙和门形成的角落里，显然是被阴沨猛然推门的动作夹了一下头。

        月不开抱肩睡着了，似是在这个积灰的角落等了阴沨许久，脑袋被门夹了也没有醒。他也不是法力充沛的神，今晚二神都消耗过度。

        阴沨费力把月不开的上半身拖上床，解去军勾靴，再把长腿抬上床板，搬完之后才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有床已经不错了，总比睡雪地枯草甸要好，阴沨索性躺上去挤挤，抬眼便是低矮的天花板上不均匀的漆、开裂的缝隙、夏日蚊子的尸迹以及一些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泛黄的斑驳痕迹。

        而隔间的墙壁和楼板单薄，他能同时听到上下前后十余间房间里的声响，一言难尽的吵杂。阴沨开始怀念鬼董茶屋干净的木制天花，以及月不开加设的隔音障。

        某一瞬间，他似乎能在污渍斑斑的房顶上看到芸芸众生——城郊旅馆、开封市、河南省、整个华北平原，乃至大半个中国，没有谁知道他们中间藏着二位真神，但似乎所有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与那些渊源古老、未知而玄妙的东西有所关联。

        他们脚下这边土地孕育出的神话如漫天的星辰明灭，每一个人都是神迹之子，用骨血传唱中华的蒙昧初开、中华的昌盛繁荣……

        阴沨任由思绪飘远，期望小睡片刻。将思维放空放远的自我催眠方式远比数羊管用。

        正当他在睡眠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半张脸贴了上来！

        月不开蜷缩着翻身，半个脑袋拱在阴沨颈窝里，不等阴沨推醒他，他一手一脚像澳洲考拉抱树一般将阴沨铐在原位。

        “阴沨……我头疼……”

        阴沨彻底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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