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打不相识

　　在冯伟宁看来，和其他义勇军起冲突是最严重的事件，眼瞅着日军正加紧准备向他们进攻，这节骨眼上团结其他部队还来不及，居然还和人家起了冲突，这让周边的义勇军怎么看？


　　冯伟宁率一百多快马赶到1连驻地北镇罗罗堡的时候，果然发现1连上下剑拔弩张，一副开战架势。


　　冯伟宁马鞭一指，问一个士兵，“你们连长呢？”


　　“报告队长，连长在里面正和人吵架呢。”


　　冯伟宁稍稍安了心，只要不是大家动粗，吵吵架问题不大。他让警卫连下马警戒，自己只身一人直闯1连连部。


　　还没到连部就听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方连长，你别总是拿沟帮子说事。我问你，你们在沟帮子前前后后呆了一天多，鬼子为何没增援？”


　　方天意毫不示弱，“鬼子增援又怎样？一个大队我们都不在话下，再多一点有他娘的怎么样？鬼子还能吃了我？”


　　“看不出来方连长脸皮挺厚啊，实话跟你们说，要不是我们捣毁了打虎山火车站，这回你们早成丧家之犬了，还在这说大话，哼！”


　　“姓于的，你在这儿掰扯半天，不就是想让我们让出地盘吗？我是先礼后兵，好话说尽，咱们潜龙支队是正规军，我奉命进驻罗罗堡，没有上边的命令，我不敢后退半步。我一个连吃的喝的都是后方运来，碍着你们啥事了？”


　　冯伟宁听方天意的口气，知道他没有冲动，便松了一口气。好歹方天意也是副队长，哪能没点觉悟？


　　和方天意争执不下的军官叫于百恩，　这可不是一般人。于百恩32岁，十年前毕业于奉天省立第一师范，23岁那年因反日失去工作，之后考入东北军第八混成旅，士兵、司务长、排长、连长都干过。1927年又考入东北陆军讲武堂攻读步兵专科，毕业后分配到东北陆军第六教导队担任少校中队长，九一八事变前，他已经东北陆军讲武堂的战术教官了。


　　事变发生后，他带着一些讲武堂学生来到北镇一带组织义勇军，被黄显声授予义勇军独立第一支队番号。由于这支部队军官多，又属于东北军系统，在武器装备上很是精良，于百恩和冯伟宁一样也是走精兵路线，部队拉起三个月也才七八百人。


　　沟帮子战斗中，于百恩部不断袭扰日军铁路线，并且多次攻击打虎山火车站抢劫日军后勤物资，有力支援了沟帮子战斗。


　　不过，部队现在遇到了大麻烦。


　　这支部队武器弹药确实充足，可粮食衣被就很难筹措了。原因是辽西大地上，几个月间忽然出现十几万人的部队，光是北镇、大虎山、黑山一带就有好几万人。几万青壮脱离生产，要吃要喝要穿。开始还能靠各界募捐，可所有武装都在发展，任谁也不可能完全承担下来。


　　进入新年后，于百恩的第一支队便陷入困境，北镇各地的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他们又不能纵兵抢劫，只好像候鸟一样另寻栖息地。


　　而方天意进驻的罗罗堡，处于辽宁至热河交通要道上，本来就比较富庶。步兵1连到来后根本没有扰民，东北军政府撤走后这里成了三不管，种地不用纳粮，经商不用交税，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这样的好地方，缺吃少穿几乎陷入困境的第一支队当然不会放过。


　　一开始于百恩还有顾虑，毕竟这里是友军的防区，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引起误会乃至摩擦就不好了。


　　可属下报告说，潜龙支队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们在罗罗堡仅仅是驻防，又不征粮征响。要是嫌地方小，咱可以跟他们换，就算被北镇县城让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于百恩也觉得问题不大，这是换地盘，又不是强占。谁知上门来协商的时候方天意一口回绝，好话说尽，方天意就是不松口。


　　而方天意这边也有理由，他们进驻罗罗堡，实际上构成了义县的东边防线，在这里除了训练外，他还要往东派出侦察兵探听日军动向。现在要让出这里，那不等于把总部的安全交在别人手中了，就算队长同意，他也不会同意。


　　冯伟宁仔细听了一会，明白了个大概。当然，他还不知道于百恩的来头，正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个军官说道，“同是抗日袍泽，方连长难道见死不救？如果方连长执意如此，我们只好强行进驻了。”


　　“你敢？”方天意眼睛一瞪，“什么抗日袍泽？大部分不过是乌合之众，浪费粮食！哼！”


　　打人不打脸，这句话太重了，更何况于百恩的部队也不是乌合之众，这句话说完于百恩和手底下几个军官勃然大怒。


　　“谁是乌合之众还不一定呢？要不比试比试？谁输了谁就从这地面上滚蛋！”


　　“比就比，我堂堂正规军还怕你这帮乌合之众不成？”方天意也来劲了。


　　冯伟宁在门外叹口气，然后直接就闯进连部来，一进门就喝道：“老方，你是副队长，怎可在此意气用事？”


　　方天意一看是队长来了，赶紧指着于百恩等人正要解释。冯伟宁一挥手，“行了，我都知道了！”


　　然后转身向于百恩等人敬了个礼，“鄙人潜龙支队上尉队长冯伟宁，敢问长官怎么称呼？”


　　于百恩见对方管事的来了，也收敛了神情，回礼道：“义勇军独立第一支队，少校于百恩。”


　　接下来，冯伟宁自然不会像方天意那样提出和对方比试，他邀请于百恩等人重新坐下来，仔细再听听对方的请求。


　　听完后也没表态，只是说道：“这个有点对不住。步兵1连确实是奉命驻扎，没有命令他们不敢擅离防区，于少校乃是行伍出身，希望能理解。”


　　于百恩叹了一口气，“既然冯队长亲自前来，于某就厚着脸皮替手底下几百弟兄求个情，请看在同为抗日袍泽的份上，让出罗罗堡。我军实在太需要搞到粮食和棉衣了。”


　　冯伟宁笑道，“于少校先别着急，既然同为抗日袍泽，冯某和潜龙大队官兵焉有坐视不管之理？只是冯某有些担心，罗罗堡虽说相对富裕，可也只是相对其他村镇而言。就算我们腾出地方，这小小的镇子能提供的给养也有限，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于百恩苦笑，“顾不了这许多了，弟兄们现在饥肠辘辘，在这样下去鬼子不来打，自己倒先饿死冻死了。只要冯队长肯让出镇子，我于某人保证，今后贵部作战，若用得着的，尽管支应，我第一支队上下定然全力以赴！”


　　冯伟宁沉吟了一下，“这样，我先从1连粮食中匀出点来给弟兄们救救急，剩下的事情咱们再商量。不瞒您说，冯某这是初次见到战场袍泽，于少校文武双全，又是军校科班出身。冯某正有许多话想和于少校说说。今天就别走了，来到我1连，怎么说也要吃上顿便饭。”


　　于百恩无奈，人家没说不答应，又答应运出粮食来救急，只是想和自己吃一顿饭而已，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所以于百恩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方连长！”冯伟宁摆开队长的架势。


　　“立刻将你部所有粮食装车，交于长官部下运走。”


　　方天意没有答应，问道，“全部？那我们吃什么？”


　　冯伟宁低声道：“粮食明天会运到，先按我说的办，快去！”


　　方天意无奈，简单敬了个礼走了出去。


　　于百恩以为冯伟宁肯定会大摆筵席，没想到这顿中午饭还真是顿便饭，简单到连酒都没有。


　　“按军规，军中不能饮酒，望于少校和各位同仁见谅。”冯伟宁起身开始夹菜。


　　既然拿起了筷子，双方感情上就近了一层，话匣子一打开，双方不由自主就聊到整个辽宁乃至东三省轰轰烈烈的义勇军来。


　　“对了，于少校既然是讲武堂教官，为何没跟着主力走？”冯伟宁随口问道。


　　于百恩连有愠色，没说话。


　　倒是在一旁的方天意说道：“跟着主力干啥？到关内去被同胞戳脊梁骨？还是去吞全国人民的口水？”


　　于百恩看了方天意一眼，还是没说话。他旁边的副官王栋忱一下子站起来，“方连长啥意思？我东北军也不是孬种，你去打听打听，这东北大地上几十万义勇军，光是我东北军就占了不老少，打鬼子我东北爷们也不含糊！”


　　“你坐下！”于百恩低声喝了一句，“我们是客，要讲点礼数！”


　　冯伟宁也喝道，“老方，你哪来这许多火气，好好吃你的饭！”


　　于百恩说道，“说是几十万义勇军，其实这其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胡子、山林队、地方民团、还有我们这些当过几天兵的，反正拉起队伍就是义勇军，这么多人要吃要喝，每到一村一镇，既要吃又要住，老百姓哪有余粮，长此下去令人担忧啊。”


　　冯伟宁暗赞，这位看来是个明白人。当然，他不能跟着人家的话头，因为对方正准备上罗罗堡要吃要喝来。他只能说道，“只要能把侵略者赶出去，乡亲们担待点也能理解。”


　　于百恩摇摇头，“冯队长有所不知，这义勇军也分三六九等。远的不说，就拿咱们这周边来讲，像老北风、项青山这样的，人家本来就有实力，现在也是几万人众，敢打硬仗不假，扰民的事也没少干。”


　　冯伟宁道：“这也正常，不过在下听说，老北风在百姓心中还是很有威望的。”


　　“是。再次一点的，是民团和胡子改编的部队，这些部队军纪飞驰，说抗日也只是一腔热血，砸砸窑（绑票）啥的问题不大，真要碰上鬼子主力，肯定不行。”


　　“打仗嘛，谁天生就会，时间长了，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也就慢慢熟了。”


　　“不可能，”于百恩道，“在老百姓心中，这些部队和以前没啥分别，他们打鬼子不假，可对老百姓那也是一点也不客气。以前打劫没个名分，现在头上顶着个抗日的大旗，哪还会客气？”


　　旁边王栋忱副官哼了一声，“还有的根本就是剽窃义勇军名义，干的还是烧杀抢掠的勾当。这些人有奶就是娘，遇上鬼子肯定当汉奸！”


　　于百恩最后说道，“冯队长也是懂军事的，这短短几个月就冒出这么多部队来，哪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就算个个都训练有素，可这武器弹药从哪儿来？”


　　冯伟宁问，“于少校对抗战前景怎么看？”


　　“我是持悲观态度的，日本人没有占领东三省前就是军事强固，当初张大帅在的时候，东北军上下齐心，装备精良尚且不敢和日本人摊牌。现在日本人占据我东北，煤炭、钢铁、粮食、木材……，小日本得到这些已经如虎添翼，而咱们这些义勇军，就算十万百万又有何用，现代战争打的不是人多，而是资源。小日本在东北一旦站稳脚跟，义勇军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这一番话下来，别说冯伟宁，连方天意也动容了。人才啊，以后的事情居然让他给预测到了，而且分毫不差。


　　“那依于少校的意思，我们是不是要像副总司令那样，撤到关内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冯伟宁试探着问。


　　“副总司令？”于百恩叹了口气，“国仇家恨也就罢了，他可能没想过，东北军保存实力，可日本人在东北，那实力肯定也是长的。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样下去别说打回来，恐怕将来人家还会打过去。”


　　“是啊，撤到关内断不可行，可依于少校的意思，这样下去又不是个办法，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跑到这罗罗堡来打秋风了，不过，古人的智慧也许能借鉴一下。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归根结底还是九个字。”


　　“哦？哪九个字？”这一回冯伟宁和方天意二人的兴趣都上来了。


　　“朱元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百恩缓缓说道。


　　接着他仔细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所谓‘高筑墙’，就是要有自己的根据地，兵员、粮饷才有稳定可靠的渠道，还能够就近发动群众支援抗战。“广积粮”的意思，就是要发展经济，不仅要有粮食，还要有矿山，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军费，购买武器弹药才有实力。“缓称王”的意思是，绝不轻易去攻打大城市，而是步步为营，积小胜为大胜。每一仗务必全歼，这样才能缴获更多的武器为己所用，既能锻炼部队，又能发展壮大。


　　“说得好！”冯伟宁心中的佩服那简直犹如滔滔江水。


　　“让冯队长见笑了，于某书生之见，虽能有答案，却未能付诸实施，倒是冯队长未雨绸缪，竟然说服义县名流率先搞起政府来，若能站稳脚跟，这辽西抗战局面，当为之一变。”


　　冯伟宁连连点头，“我们搞这个政权少说也有个把月，日本人竟能沉得住气。不瞒于少校，这正是我担心的。鬼子这一次不来则已，一来肯定下重手，我们支队不过两千人众，而且新兵占了大部分。一旦打起来，确实没啥把握！”


　　于百恩道，“打不过也得打，这一仗若输，以后也就完了。若能打得赢，辽西百姓就找到了主心骨，就算人打没了，也可以迅速扩编。”


　　冯伟宁见时机差不多，便开始说道正题，“于少校，不如咱们合在一块干吧！这一仗若能赢下来，咱们立马可以从朝阳到阜新这一线全都变成根据地，和鬼子堂堂正正打！如何？”


　　“正有此意！”于百恩笑道，“只是苦于没人引见，贸然来头又恐你们不收。”


　　其实于百恩早有此意，不是怕人家不收，而是不了解，谁也不愿把自己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不是？


　　方天意忽然站起来，“于长官，您是我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有战略眼光的军人，早上的时候多有得罪。若长官愿过来一起抗日，我老方请愿将副队长之职让出！”


　　“方连长过誉了，”于百恩道，“其实自从你部来到北镇，我就一直在观察，方连长的部队和日军一个中队相当，但部队训练强度之大，训练方法之科学都让于某叹服。于某在讲武堂当战术教官时，也曾自诩过自己的本领，可方连长的部队让于某大开眼界。也难怪，方连长会说我们是乌合之众，比起方连长的部队，于某愧叹不如。”


　　“就别提这事了，我方天意说话不过大脑，适才这话其实也不是冲着你们来的。于教官，过来吧！”


　　冯伟宁也开始拉人，“部队过来后，建制不散，按照日军一个大队编制搞一个加强营。军饷、粮食、衣被、弹药我们负责。鬼子来了，咱们统一号令共同作战，如何？”


　　“好！”于百恩爽快答应，“回头我就把队伍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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